讲述者：春春

方言：诸暨话

原播客节目：《吴言乱语》EP05: 春春和外婆|诸暨话故事

大家好，我是春春。今天我要讲的女性故事的主角是我外婆。我外婆1947年在杭州出生，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在我妈妈之前有一个男孩难产没有生出来，所以外婆只有我妈妈和我娘舅两个小孩。

她刚好75岁，1947年生人，生肖猪，现在住在诸暨乡下。她是一个很要强但是又很温柔的人。要说她有什么爱好的话，其实比较难讲，因为她是一个穷人家出身的女孩，时至今日也没有经历过很有钱大富大贵的生活。所以对她来说，「爱好」是一个比较奢侈的概念。她年轻和中年的时候，为了生活的一些东西占用了她很多很多时间。现在老了之后身体可能不太好，不能随意到哪里去休闲游玩。前两年我外公因为中风要一直坐轮椅，所以行动也不方便，吃饭上厕所全部需要人照顾。我外婆就承担了这个任务。所以说她75年的人生过得都比较辛苦，年轻的时候为了赚钱，现在为了照顾丈夫，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也没有钱去发展她的爱好。

人们老是讲什么“女人结婚是为了找个男人照顾你”。我觉得这个东西是非常不成立的。基本上老了之后都是女的照顾男的，基本上不存在男的照顾女的，所以我觉得这句话是非常没道理的。

如果一定要说她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那就是唱歌。虽然她没有接受过太多文化和音乐方面的教育，但是她的嗓子和乐感是很好的。我小时候最经常听她唱的一个是越剧，第二个就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那首歌。她经常在唱的。越剧也是对我影响比较大的，这个我后面再讲。

关于她的生平，其实她家里关于她的这一脉是比较复杂的。我外婆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太婆，她的第一个丈夫是包办婚姻。太婆跟第一个丈夫结婚之后生了一个小孩，是我外婆的一个姐姐。生了小孩之后呢，因为那时候在打仗，当时的太公好像是地下党，为了避免被抓就从农村逃到城市去了。因为他跟我太婆是包办婚姻没有什么感情，到了城里之后就讨了新的老婆，跟我太婆的婚姻就自然而然地断掉了。然后我太婆就跟第二个丈夫结了婚。结婚之后一家人住在杭州，因为我的第二个太公是杭州人。他们一共生了9个小孩，我外婆是最大的，是大姐。9个小孩里有一个是送走被人领养的，所以她一共8个兄弟姐妹。

在这样一个非常穷的人家里做老大，还是女儿，一般来说她是命运最苦的一个人。我外婆就是这样的，是兄弟姐妹里过得最苦的一个人。她读到小学就没有继续读书，要么帮家里带弟弟妹妹，要么干活挣钞票。她帮家里做一些小生意，那时候跟她爸妈去外面卖棒冰。我是听她说才知道，那个时候卖棒冰因为没有冰箱冰库，所以棒冰都是捂在棉被里保持温度不让它化掉。

我们经常会在电视和小说里看到一个女的通过一些事情改变了命运。但是我想说的是，对于这样一个虽然生活在城市但是条件这么坏的情况下，如果没有特殊的机会一个女人是很难改变她的人生的。所以很多人选择结婚也是有道理的，可能通过结婚这个方式她们的生活可以得到改变，起码可以逃离原生家庭。她十多岁的时候碰到「大跃进」的特殊年代，后来到六十年代初的时候社会上号召知识青年下乡。下乡就是城里的人到农村去。我外婆选择了这条路。那个时候选择知识青年下乡这条路是需要提交申请表的，上面要写下乡之后到哪里干什么等等。我外婆写的是「投亲靠友」。为什么写「投亲靠友」呢？因为当时外公的爸爸和外婆的妈妈他们上一辈是表兄妹关系，所以其实我外婆和我外公结婚是属于近亲结婚亲上加亲。这其实不太科学，生出来的小孩容易畸形。但是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讲究，只不过是有那么个机会，我外公刚好没有结婚，一方面是亲眷，另一方面适婚年龄的两个人在一起自然而然就结婚了。所以他们是近亲结婚。我妈妈常说她跟我娘舅生出来是正常的是一个很幸运的结果，因为他们很有可能是畸形的。

虽然她有8个兄弟姐妹，但是我外婆比较早地离开了原来的家庭，所以除了跟一个在杭州的妹妹关系比较好之外，她跟其他兄弟姐妹的关系不是很亲近。一方面是距离的原因不太来往，另外一方面是因为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所以做人的价值观也不太一样。我外婆是属于比较清高也比较有骨气的一个人，所以她不太愿意跟他们来往，省得受闲气。她跟我外公自然而然结婚之后就组建新家庭。我外公虽然人比较老实，但是老实人也有很多毛病。一方面他头脑不是太灵活，另一方面他的表达能力也不太好，口齿比较笨。我外公小时候也挺苦的。他亲生爸爸很早就死了，他妈妈像拖油瓶一样拖着他跟第二个丈夫结婚。所以我外公外婆是属于两个很穷很可怜的人在一起结婚的。那么后面肯定过得比较辛苦。但是我外婆是个很聪明的人，能说会道，也特别能干。当时她和我外公住在诸暨乡下，比农村还要农村的地方，是那里难得的认识一些字还会讲普通话的人，别人会说「你们是城里来的」。这样对比之下就显得我外婆比较有文化。我外婆有过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当时乡里有人找她做代课老师，但是我外婆已经生了我妈妈。我妈妈没人带，外婆就去找外公的妈妈，也就是她的婆婆，想让婆婆帮忙带孩子然后她去当代课老师。但是我外公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太婆，她比较重男轻女，觉得我妈妈只是个孙女，她不想带。所以我外婆也就没有去当代课老师，就这样错过了人生的机会。人生的机会是很少的，错过了就错过了，不会再来。我后来听这个故事就觉得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后来外婆主要在务农，种田种菜。除此之外她还加入了乡委会，主要处理一些妇女工作相关的事情，跟妇联比较像吧。因为做这些工作需要跟男人斗智斗勇，所以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很怕她，经常会跟我外公说「你怎么会娶了这么个城里的女人」「这么厉害的女人你都敢娶」。其实你通过这些男人的评价就能知道我外婆真的是一个非常能干也不怕男人的人，是这样一种性格。

我外婆在外人面前比较强硬，不太退让，也比较讲道理。对我们家里人来说的话，如果去问外婆对哪个人最好，我觉得她对我是最好的。因为我妈妈跟我娘舅都只有一个小孩。我娘舅有一个儿子，是我的表弟，比我小7岁。一直到我8岁的样子，我外婆的孙子辈就只有我一个小孩。而且我表弟生出来之后就一直在杭州，除了他刚出生那段时间我外婆去带了两年，后来他们一直都没有什么接触。后来我表弟主要是靠我娘舅和舅妈自己带大的，所以他跟我外婆的关系相对来说比较远。他从杭州过来看我外婆，对外婆来说也是外面来的一个客人，他们关系比较淡，当然也比较有礼貌。所以跟我和外婆之间的关系是不好比的。我从生出来开始就是外婆外公带大的。

那时候因为我妈妈要去杭州上班，所以在我9个月的时候我妈妈产假休完之后，我就跟我外婆外公三个人住在乡下。我妈妈每半个月到一个月从杭州回来看我一次。所以我一直是留守在乡下的。因为我爸爸是一个比较烂的人，我爷爷奶奶也不太靠谱，反正他们一家人都不太好，跟我妈妈的关系也不太好。所以只有把我放在外婆外公这里才是她绝对放心的事情。我、我妈妈、我外婆，这样三代女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我们三个人之间什么话都能讲。我小时候在幼儿园还是托儿所的老师说她通常见小孩哭起来的时候都是喊妈妈，她第一次见到小孩哭起来是喊「外婆外婆」的。可以看出来当时在我心里外婆是比妈妈更重要更亲的一个人。在我小时候外婆不管去哪里都会带上我，不管什么情况都会把我带在身边。我爸有时候跟我吵架的时候会说「你就是被你外婆宠坏的」「都是因为你外婆对你太好、太依着你，你的脾气才这么坏」。他把我性格上的缺点都归结于外婆对我的宠爱。所以不管是在别人还是我自己看来，外婆是我前一半人生中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个人。

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住在乡下，而且在乡下也是很偏僻的地方。那时候从我们住的地方要到菜场什么的地方要走过一段很长的山路，路况很差，车都开不上去。下雨天地上就全是黄泥，很难走。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晚上生病的话要走山路下去看医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我外公外婆就是一个人抱着我，一个人在前面打手电筒或者撑雨伞，就这样送我去医院的。我小时候还有一个特点是晚上不要睡觉。就跟现在一样，很会熬夜，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我早上天不亮就醒了，醒了之后就不要再睡了，要到外面去玩。我外婆没办法，天不亮就抱我去外面逛一圈。就是这么一种生活。别人可能觉得小孩要什么东西的话大人不能样样都满足，小孩不要睡觉的话就打一顿骂一顿。我外婆觉得那样对小孩不好，她是非常爱惜小孩的。我有什么需要她都会尽她所能的满足。跟农村里其他人比较粗暴的教育方式不太一样，我从她那里收获到的都是一种很温柔的感觉。这个可能比较偏向于物质或身体上的照顾。

我外婆对我影响最深的几个方面，一个是关于越剧这件事。 我现在会这么喜欢戏文这么喜欢越剧，最早启蒙的人就是我外婆。我小时候她经常会在家里唱戏，一首是《何文秀》里的一段《桑园访妻》。我那时候听不懂不知道《桑园访妻》讲了什么故事，只知道里面有一段是「第一碗什么什么菜，第二碗什么什么菜，第三碗什么什么菜」。我就觉得这件东西是报菜名，这么有意思。在我上幼儿园之前，每天吃早饭之前我都会跟我外婆说让她唱一段我再吃早饭。我外婆就是样样事情都依我，她会把我抱到膝盖上给我唱一段，从报菜名开始一直到这段唱完，然后再喂我吃饭。我以前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后来跟别人讲了这件事之后别人觉得「天呐你外婆怎么会这么好」。因为在他们的概念里小孩不吃饭就不吃爱吃不吃，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外婆就不会讲这种话。她觉得你的要求合理的话，只是唱一段戏文而已，她就会唱给你听。她觉得喜欢戏文也是很好的。所以我跟我外婆的关系没有那种很大的矛盾冲突。小时候偶尔觉得她比较凶，但是基本上觉得她是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人。

另外一件跟越剧有关的事情是我后来上托儿所开始就到了镇里。会经常有戏班到村堂来唱戏，我外婆外公就抱着我去听。那时候台下基本都是老年人，要么有两个小孩。有些小孩就看个热闹，但我外婆说我第一次看戏就对戏文很感兴趣，她抱着我的时候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在演什么。而且我特别投入。我不知道戏文演的是假的，就入戏很深，为台上的主角着急。我外婆觉得我现在这么喜欢看戏跟我小时候是有关系的。如果没有外婆在我小时候对我的影响，我可能要很迟才能接触越剧，或者就不会对戏曲有这么大兴趣。之前讲过外婆的乐感很好。有的时候电视上CCTV-11频道在放什么戏文，一个音乐过去之后她在隔壁房间听到了就会说「这个是不是哪一段」。她记性很好乐感也很好，所以我觉得她是很聪明的一个人。

这是对我爱好的影响。还有一个对我的影响是她不限制我。她不会因为我的性格比较野来说我没有女孩子的样子或者作为女孩子我应该怎么样，她从来不会说这种话。她和我妈妈对我都是比较放养的。我现在的性格是不太喜欢受到拘束的，因为从小的环境里没有怎么受到过这种束缚。有一个例子是我写字时握笔方式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有所谓「正确的」握笔方式应该怎样的，但我不是那样握的。小时候经常有人说「哎呀你们应该教教小孩握笔」，我外婆和妈妈就说没关系小孩子会写自己就好怎么握笔不要紧。我拿筷子的方式也不太一样。别人也会说，比如我娘舅就说我不会拿筷子，我外婆会说拿筷子不一定要有一种正确的方法，只要能夹起菜就好了。所以从小我外婆就很维护我，使我不会受别人看法的影响。我觉得这个对我来说比较重要，尤其是不因为我是个女孩而限制我。我觉得对她来说，她对她的孩子辈有点重男轻女，比如的确是对我娘舅比对我妈妈好一点。但是到了孙子辈，我不知道这样讲算不算一种「洗白」，但是从我自己很敏感的女性主义角度看来， 她对孙子孙女辈没有很多的重男轻女。反而对我最好，不管是从精神还是物质方面都是对我更加照顾一些。所以我觉得她在这方面「端水」还是可以的。

我从小有意见她都会听我的，不会因为我是个小孩就觉得我的意见不重要。比如说我小时候在外婆烧饭的时候都会拿一把矮凳，站在她身后。她炒菜我就会说「你炒菜应该怎么样，这个多放点这个少放点」。我外婆也觉得这样挺好的。所以说我们整个关系是很融洽的。

第三个对我的影响是让我从家人身上体会到了最纯粹的爱。我外婆和我妈妈从来不会用一种侮辱性的词汇去骂孩子。她们也会骂我教育我，但是她们两个人都是就事论事，不会骂你「垃圾」「贱货」。农村有些地方骂小孩会骂得很难听，我妈妈和外婆从来不会用这种难听的词语来骂我，所以我从来没有在两个我这么信任的人口中听到有直接伤害的话。这是个比较幸运的一件事情。我在想，如果你不能从你最信任的人身上得到最纯粹的爱的话，那你最初的这种爱要从哪里找呢？所以我非常感谢我外婆。一方面她很正直又很善良，而且愿意为小孩去付出真真正正的爱。

我从她身上获得的第四个东西是比较乐观的态度。我外婆从小到现在一生都很辛苦，但是她总觉得人生总要想点好的要有点盼头。她经常讲一句话：人生有得如此就乐得如此，没得如此也不过如此。这真是个金句，对我影响是比较大的。人有的时候就是说及时行乐也好或者想得开点也好。

对我来说有两点，第一个是不怕事。我会觉得我坚持做对的事情更重要。我不会因为对方是我的老板或者是我很好的朋友就做出妥协。可能这是一种比较理想主义的表现方式。可能别人说起来会觉得比较天真，但是我会坚持（自己觉得）正义的和对的。比如在外面看到插队的话我会跟他说不要插队，因为这是错的。但是别的有种人就觉得你何苦去讲这个事情去做出头的人，还有可能给自己招来祸事。但我看到了这个事情是不对的而且影响到我了。如果你插到别的队或者插到我后面我没有看到，那我也不会去管，但是你插到我前面影响到我了并且这是没有公德的事情，我就会去制止。还有一个影响是面对男人不卑不亢。我不会因为对方是男人而想去讨好他，或者去做撒娇这种事情。我很不屑去做这种事情，觉得男人也不过是人而已。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可能是我外婆她的性格和她对人的态度影响到了我。

读书这方面外婆非常支持我一直向上读上去。包括我后来考上研究生，外婆很开心，给了我一万块钱的奖学金。她觉得女孩这样一直读书真的太好了。我从小到大是属于别人看来比较聪明的小孩，成绩也比较好，我外婆觉得非常骄傲。我以前觉得是不是因为我聪明我外婆才对我好。但是我高中有一段时间理科考得不太好，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其实比较失落。我婆婆觉得这件事情也无所谓，反正不会因为我的成绩从好变得不是那么好就改变了对我的态度，而是一直对我很好。她会跟我说「学不好的东西慢慢学，有什么是一定学不会的呢」，很相信我。只要我肯做什么事情，她就觉得我一定能做好。我外婆和我妈妈都是用比较夸赞的态度来鼓励小孩的。她们很少很少几乎不会采用打压式的，都是比较正向的。当然她们觉得女孩子读书要读得越多越好，去外面见世面见得越多越好。不管我是要去外省读书还是要出去玩，她们都非常支持，觉得小孩千万不能圈在一个地方做井底之蛙，那是很不好的。她们希望我出去见世面。她们不会要求我一定要嫁人结婚。我外婆是从来不会劝我结婚也不会劝我找对象的一个人，所以我觉得她比较开明。她的思想可能比很多年轻人还要好。

我现在内心对她真的没什么好吐槽的，唯一有个希望，也不能说是希望因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是希望她可以放下这种对要强的女人的执着。因为我觉得要强或者说你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你样样事情都能做得很好，这件事其实也是一种负担，对你来说也是一种压迫。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去跟她沟通说这件事情要怎么样的了，她的人生已经定位在此了，很难改变的。我也不会特意去说你要放下什么东西。她的乐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是个传统的女性或者说社会对她的影响结合在一起，她很难有一些超出本身局限的改变。我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觉得人要要强是一件好事情。要强的确是一件好事情，但有的时候对女人来说，「要强」其实侧面说明你要做到别人对你自己的道德要求，那样就会变成一座牌坊。她如果能放下这个肯定是更好的，但是我觉得她已经很难去放下了，这是一个很遗憾的事情。

江浙沪这一带的女性，「要强」是她们很大的一个标签。如果你的要强是完全为了自己出发那肯定是好的。但是对很多女人来说，她们的要强是为了符合别人对她们的期待。我如果不幸结婚了，虽然这件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如果有这么一种可能性丈夫不好的话那就丢掉咯，有什么要紧，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所以这是我觉得我比她们更先进的一个点，我比她们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才是新时代的女性。三代女性的成长史，到我这里才算真的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