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开洋
方言:上海话
原播客节目:《吴言乱语》EP04: 老房子与四代人|上海话故事
大家好,我是开洋。今天我很开心能来讲一讲小时候的事情。
我是91年出生的,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后来我爸妈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周五晚上会坐公共汽车回自己家。但是一直到初、高中,我们都是一家五口在一起生活。我知道很多人都是跟自己父母住在一起,很少有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这么久的。在我快大学毕业的时候,因为我爸妈年纪大了,也希望有自己生活的地方,所以他们搬到自己家去了。
我会在这段分享里讲到我奶奶的故事,希望能将她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穿插在一起讲。因为我对她家里的事情比较了解,对我爷爷那边的不太了解。我外公外婆走得比较早,所以对我妈妈那边不是很了解。
我们先来定个调。我奶奶出生在上海。奶奶的爸爸——我的太外公是第一批党员。他很早的时候被国民党盯上了,所以逃到上海,然后就在上海扎根了。他当时是商会里的秘书,有点经济实力。后来我的太太,也就是奶奶的妈妈,同样从常州来到了上海。这应该是在他们认识之前,或者他们之前在常州已经认识,有些缘分了才到上海来结婚,但是结婚是在上海。
因为他们稍微有些钱,就在老静安区买了房子。现在的静安区有一部分是后来闸北合并进来的,我也不是很苛刻地要说「我是旧静安」的那种人,只不过后来稍微长大一点才发现说「哦,原来我小时候是住在这么市中心的地方」。(太外公买的)这套房子也是我生下来之后一直住着的房子。这房子加上后来加建上去的差不多有三层高。一开始因为人比较少,会把上面的两楼三楼让自家的佣人住。慢慢地小孩多了,小孩长大之后结婚之前也需要自己住的地方,但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空间不够)。所以我生下来的时候我们的房子只有一层到一点五层的地方,两层到三层是别人住的。包括住在第三层的是当初带过我奶奶的一个老太太和她的小孩。等于说慢慢地整个房子就其实不是我们家的房子了。那个时候你总不见得要赶人家走。因为你相当于是一个房东,你把地方租给人家,人家拖家带口过来了你总不好赶人家走。而且人家拖家带口过来,祖上也跟太太家里认识。
总体来说我没觉得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虽然确实很拥挤,我父母结婚的时候是在这1.5楼的地方。我不跟他们一起睡,而是跟我奶奶睡在一楼,直到我们搬去新房子之后我才有自己的房间。相当于我是跟爷爷奶奶睡一个房间,我爷爷单独睡一张床。小时候没想过的事情长大之后越想越多,比如为什么要一直跟奶奶睡,又比如双休日的时候跟妈妈睡。其实我不是不想自己睡一张小床,只是没有这种空间啊!
我小时候跟楼上的人家没什么来往。他们的小孩也比较大了,不跟我一起玩。所以我小时候基本上就是跟着我爷爷奶奶。他们是老师,在我刚出生那会儿还在上班,就要找一个保姆带我。我小时候印象比较深的一件事情:因为我们住在一楼,花园也是我们的。有一次我不是很想吃饭,那个阿姨就从花园的角落里找了只癞蛤蟆来吓我,让我吃饭。所以我对癞蛤蟆感到非常非常不舒服。牛蛙什么的这些菜我是吃的,但是如果现在一个下雨天我走在小区里看到癞蛤蟆在外面跳,我一看到它的样子我就很不舒服,有点triggering了。
住在一楼也是有缺点的。楼上有东西掉下来啦,他们晒东西把阳光都遮掉了啦。我妈妈印象比较深但是我没什么印象的一件事:我们花园里有两棵树,一棵是离我们家一条路那么远的路口都能看到大概有三四层楼高的树,还有一棵是法国冬青。这两棵树都是我太太种下的。他们(为了晒东西)剪了点法国冬青。我奶奶很生气,就到外面指着二楼骂他们。我那个时候很小,我不太记得这个事,但是我妈妈说我当时看到奶奶叉着腰在那里骂,于是我也学她的样子叉着腰骂得很厉害。但是我现在真的完全忘记这件事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花园里被癞蛤蟆吓一跳的事。
我小时候的确没什么东西好玩的,然后花园里有很多砖头,我就会把一块块砖头翻起来找蚂蚁蚯蚓。现在想起来也是蛮残忍的,会去戳蚯蚓。你说你干嘛去戳人家蚯蚓呢?当时也是比较放养的。
因为我爸爸小时候很调皮,但是他比我好的地方是我奶奶的姐姐生了小孩之后是放在上海的。相当于我奶奶要带她自己的小孩和姐姐的小孩,还有奶奶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所以家里人很多。后来分开来带了,我奶奶主要带我爸爸和嬢嬢。她姐姐的两个小孩是由我太太带。这有个好处是我爸爸的表兄弟姐妹比较多。我有个印象很深的事是我爸的表弟在我家花园里边吃饭边很开心地看树上的什么东西,结果一不当心把筷子戳到喉咙里了。我爸看到这个情况就一下背着他冲到外面去了。我觉得我爸真是太帅了。因为我一直住在房子里,我知道树的情况,它真的很高,所以小朋友肯定头抬得很高(去看),如果戳进去的话真的很可怕。他表弟被他送去(医院)之后就没什么严重的事。
我觉得地理空间其实是我一直很想去讲的一件事。我们弄堂有前面后面的,后面就是从我们花园的门出去。弄堂再往里走有康有为的旧居。我不知道是他很早买在这里的房子还是他亲戚的,反正他后来是住在这里的。总体来说是这样一个地理情况。
我太太是我读幼儿园的时候才去世的,所以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家里有六个人,加上我的嬢嬢也就是我爸爸的妹妹一共有七个人。因为爷爷奶奶和嬢嬢都是老师,所以我在小时候读书和听磁带里的故事比较多,总体来说是浸淫在读书的环境里,不是特别野生。我还有一些连环画一类的书。那时候乘一辆公交车就可以到静安寺。现在宜家的位置旁边有一个金楼还是银楼,卖老物件的地方,以前是新华书店。对面就是静安公园,我会去静安公园玩,再到新华书店买书,就挺开心的。我们周边隔几条路上有一家小笼包店。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爷爷带我去吃是六块八只小笼包,现在是不可能吃到这么便宜的。味道当然已经忘记了,但是这种生活的氛围(还记得)。
凭良心讲,我现在看这一带就是大写的「士绅化」。它把老的人都赶跑了之后弄了很fancy的这种办公楼或者咖啡馆。那边现在基本都是老外住的商品房,再加上旁边配套的很fancy的餐厅什么的。这让我有点恍惚,因为这里确实有几家我比较喜欢的酒吧和餐厅,但是你每次去走过小时候走过的路就会有种强烈的错位感:「这是属于我的地方, 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而且你们很明显对我这块地方是没有多少兴趣的,更不用说对我家里像我太太奶奶她们经历了什么完全不了解。」这种错位感越来越强烈。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蛮有意思的。作为年纪比较小的人也比较enjoy那个环境。但是对我奶奶和妈妈来说,那就是破破烂烂的地方,当然想住到比较好、比较新的房子里,不管有没有电梯。我们家后来自己买的两套房子都是需要走上走下、六七楼的地方,但至少是自己住在自己的空间里而且相对来说有隐私一点。住在一栋楼的一楼也是蛮尴尬的。总体来说,现在的想法跟很早那时候差别还挺大的,可能有粉红色的滤镜摆在那里。我现在觉得蛮可惜的是我们三代人住在这里都没有留下什么这栋楼本身的照片什么的。当时有相机、摄影机的都是很有钱的人,我们不是有钱人,所以就没能拍到什么东西。这就变成一件很遗憾的事。如果你这里不是很有名的弄堂,遇到拆迁就只好拆迁。你没有什么记忆留下来。【部分略,具体内容请听播客】
所以现在走到那一片的时候情绪蛮复杂的。一开始情绪复杂是因为零几年的时候我们不太住在那里了因为有自己的房子,主要是爷爷奶奶住着。后来谈判拆迁的那段时间遇到台风天,前面讲过那棵树,当时六十多将近七十岁了,就「咣当」一下倒下来了。但是它没有朝大马路倒,它是朝着后弄堂斜斜地倒下去了,没有伤到人。我那个时候非常感动,觉得它好像是有灵性的。它不会去伤人,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再去老房子就看到它大大的横截面,倒在那边。我蛮惊讶的,它就像靠在墙壁上一样,很长很长的身子躺在那里。
后来我在国外看到一棵树。因为我每天都在那里等车,所以我会注意到那棵树突然不见了。他们就挂了一块牌子在灯柱上说这棵树因为什么原因被我们弄掉了。我就很感动,就想到我们家里的那棵树了。大家现在对这种空间包括动植物不大会这样(纪念),但是他们就会为了一棵挪掉的树出一个公告。我前两天看《人物》采访了一个给动物写讣告的一个人,那个人是动物园里照顾动物的人所以她会这么做。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对动植物也是有感情的,只是没有机会摊开对别人讲「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这里有棵很有灵性的树」。我觉得对于现在住在这里的很fancy的居民来说是没什么的,但是原先居民的记忆已经慢慢地消失了。
我一直在强调(记忆流失)这一点,包括现在通过录播客、写文章的方式,能留下一点是一点。你和你生活空间的感情是很不一样的。现在很多人说通过上海疫情期间的隔离、社区自治之后认识了邻居,还有发展出恋情的。我觉得这个跟小时候住在弄堂里那种平级的、不是上下楼的房子比起来差别还是蛮大的。空间的感受不一样,历史的承载也不一样。老一点像工人新村一样的小区,它们真的有很多很多故事。我记得很多年前在当代美术馆(口误:实为当代艺术博物馆)有相关的展览是曹杨那边的(小区)。你只要拉一个人坐下来他就会噼里啪啦都跟你讲。但是如何让大家知道不经意走过的一个地方有很多记忆,我觉得还需要更多人去思考。
我有段时间很想养猫猫狗狗。我们家里之所以养猫是因为我奶奶。但她不是因为对动物很有感情,否则她现在可能也会养。她主要是因为家里有老鼠,所以从很实用的角度养了只猫。但是因为猫的事情也不太开心。我小时候不太喜欢猫,具体我不是很记得怎么回事,第一只猫好像丢掉了。后来又养了只新的猫。新的猫养起来跟现在不太一样,没什么绝育意识,所以它出去跟弄堂里的野猫混回来肚子就大了。它生得很快又很多。那个时候也没什么领养机构,只好把小猫都直接丢到垃圾桶里,让它们自生自灭,没有现在很fancy的想法的。你知道住在老房子里的人就非常practical的(实用主义)。
因为我太外公比较有钱,她算是大户人家二小姐,上面有个大姐。她的大姐读大学的时候被派到俄罗斯留学,在公派期间认识了现在的先生。作为公派的留学生,大姐很想为国争光,回来之后就去研究原子弹了,不在上海,户口也迁出去了。我的奶奶作为二小姐就要把家里的事情弄起来,因为她顺下来就变成最大的了。她在五六十年代的时候要帮助她的父母,是十分辛苦的。我可以想象她小时候是很开心没有烦恼的,但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导致她会对我爸爸很凶,我爸爸也会对我很凶。我这样反思,一个女人作为一家之长在复杂的形势下是很辛苦的。【部分略,具体内容请听播客】 太外公被送到乡下去了之后是蛮辛苦的。当时奶奶的姐姐去研究原子弹了,奶奶在读大学。如果她们的爸爸妈妈出什么事的话,她们的出身可能也不会好。这样想的话她其实有挺多不愉快的经历的,包括她需要巩固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因为她也只有她自己了,没有什么人好依靠的,她已经变成家里的主心骨了。姐姐因为太外公的事情,跟家里也不会有什么联系。这种事情就挺伤心的。
你可以想象她这么强势,我爷爷就比较乖巧。我爷爷也是在上海出生的,但他是在乡下的,不像奶奶住在市中心从小到大有佣人的这种。他小时候跟他的爸爸妈妈分开的时间比较多,因为他爸妈在武汉做小生意。他说他小时候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情是当初过日本人的关卡被「小日本」吓了一跳,刀尖压在他的胸口不让他们过关。 我听了他的回忆反应过来「哦原来他们那个时候还有日本人」。包括我奶奶有时候也会回忆「红头阿三」,这种事情一般只能在历史书上看到,但是对他们来说是亲身经历的事。如果是从心理的角度去回溯的话,你会发现有很多创伤,这些创伤会激发你去重新再去看历史书。他们不想讲的话也不要紧,因为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创伤。你也可以倒过来看他们生活的那几年之中发生了什么事,很容易推理。
代际的创伤是会传到我这里的。我跟我爷爷奶奶的关系还不错,但是我跟我爸的关系就不是很好。我爸本来是很严厉的,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他可能觉得自己只有一个小孩就要对她好点。不过这也是很后面的事情了。我小时候最多的记忆是关于爷爷奶奶和妈妈,关于我爸爸的记忆就是他不太出现,但是也有他带我跟我妈妈出去玩的照片,像这种有个模糊的印象。总的来说他是比较严厉的,比如说跟他玩的时候喷了点口水到他脸上或者小时候哭的话他就会骂我,挺凶的。现在我待人接物的方式可能有受到从奶奶到爸爸到我这样传下来的影响。
奶奶对我也很严格。我小时候第一次被她打好像是因为做功课不用心之类的。我小时候对家里的关系网不是太清楚。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我跟我爸妈是一个小家,加上爷爷奶奶的话相对来时是一个extended(扩展)的大家庭。但是小时候如果把这种想法说出来的话其实是会让爷爷奶奶不开心的。有一次奶奶对我发火是因为我看到她用我妈妈的护手霜,我就说了一句「奶奶又用我们的油了」,她就很不开心。当然现在再去分析这事就很好理解了,当时家里很穷,奶奶也不想为了用儿媳妇的护手霜搞出个事情。很多这些很细节、很幽微的地方都是因为他们曾经经历的创伤,比如面子问题,她不希望子被家里人说「你用了我们的东西」。「这个『我们』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一家人住在一个地方,我还带你,你却说出这种话。」其实她还蛮伤心的。但是我那时候不知道啊,对什么东西是我们的什么东西是他们的这种界限感很模糊。他们年纪大了,现在接受我们对他们的好的时候又好像很谦虚,觉得有对他们这么好的孙女儿子女儿是一件想象不到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们听过多少父母和儿女之间的狗血事情。在我看来很正常的事情,过年吃顿好的、平常去看看他们、帮他们买早点,他们会表现得像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的感觉。这样倒推着一看,他们原生家庭的创伤真的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我很建议大家,如果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在的话就多跟他们讲一讲本地的历史。我觉得我们需要这些历史。如果我们忘记很早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是很可惜的。如果能通过这个节目让奶奶的故事以这种方式多留一会儿,我感到挺开心的。我自己也想写一写他们的故事,但是笔力不足吧。【部分略,具体内容请听播客】那一代有很多类似的事情发生。这两年的疫情让我们产生了很多困惑。或许不需要通过看那些有名的故事光辉的形象,而是问问家里人,可能就可以知道他们在很艰苦的情况下是如何撑下来的。我们能够从家里长辈的讲述中寻找到独特的能被继承的家族脉络,也是我们之所以为我们的一个部分。